[三日鶴] 歸人

鶴丸國永打開了門，背後走廊的燈光在門內拉出一條長長的影子，而他只是隨意地將門關上，摸著黑走到沙發上坐下，就著一股窗簾透進來的微光盯著沒開的電視發楞，今天難得的沒有加班，鶴丸拒絕了組內下班後喝一杯的聚集邀請，逕自回到了那位於僻靜住宅區的獨居之所。

平常鶴丸是會去的，愛熱鬧的他總把與會的部員全都灌過一輪，也總是能想出新奇古怪的遊戲讓大家玩得盡興，他倒是也樂在其中。只是今天不知道怎麼了，鶴丸就覺得心口發慌，好像那再普通不過的聚會是什麼洪水猛獸，看穿他那紮進人堆的舉動不過就是寂寞的掩飾，實際上脆弱得不堪一聲吆喝便會全數崩垮，最後只剩下支離破碎的情感讓現實吞沒這個被稱作鶴丸國永的全部。

伸手摸了摸口袋，裡面躺著有點皺掉的煙盒，動著手指掏了半天，鶴丸終究是沒有把那盒子掏出來，只是拿出打火機，在掌心中滾了兩圈，然後有一搭沒一搭的用拇指點亮、又熄滅、又點亮，重複著這樣沒有意義的動作，連他自己都覺得可笑。

今天過完，就六年了。

也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他的臉總是在記憶中特別鮮明，然而過了這段時間之後也變得不怎麼清晰了。只是三不五時，當鶴丸做起一些事情的時候總會想起他，還有那之後的自己究竟是用什麼樣的表情度過每一日呢？百般無聊而日復一日的工作，和其他人沒有什麼不同，就在這個不停運轉的世界中做好自己的本分，試著不被城市和蜂擁而入的人潮吞沒。

有時候他的記憶片段中甚至只記得他的表情而想不起自己當時的反應。

「又不是思春期少女。」自暴自棄的吐出這句話之後，鶴丸掏出了煙盒，取出一根點燃後洩憤似的大力抽了一口，火光在黑暗中像是盯著鶴丸的另一隻眼睛，才冒出這想法的鶴丸瞬間被自己來不及吞下去的一口氣噎個正著，猛力嗆咳了幾聲之後才找回呼吸的鶴丸覺得眼睛發酸；啊－是因為被煙燻的吧，畢竟很久沒抽菸了，一定是這樣的－然後鶴丸的視線移向天花板，放任自己倒在沙發上，讓眼裡的酸澀連同模糊的視野一同退去之後，才又吸了一口煙。

好像有人說過抽菸不好，但真的在乎的又是誰呢。

反正最後他們都不在乎的拋下對方了；他走了之後，鶴丸也離開了原本兩人同住的套房，到了現在的城市一頭埋進工作；而屬於他的痕跡就這樣一點一滴地從鶴丸生活中消失，如同那一天一樣冷靜而無聲地融化在漸暖的三月底。城市的匆忙是很好的止痛劑，鶴丸忙得沒有時間難過，也沒有時間回憶，他習慣填滿自己所有的時間，累了就蒙頭大睡，餓了就大吃一頓，就像遵循著最原始的本能，只是他總覺得哪裡不連貫，就像循環播放的音樂突然中斷，不協調的感覺總是讓鶴丸坐立難安。

在那之後，鶴丸習慣用第三人稱代替那個人，不鹹不淡的「他」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只是某個人。這樣一來，鶴丸就可以避免隨時墜入回憶的網羅，因為他甚至沒有時間為他們好好緬懷一場。

然後電話無預警地響起，鶴丸懶得看螢幕，直接滑動了解鎖鍵接聽：「喂？」

對面沒有聲音，鶴丸望了一下手機螢幕，來電顯示是國內的號碼，但不在自己的聯絡人裡，這麼晚了也不會是工作對象，八成是打錯電話的吧，這樣想著的鶴丸再度開口：「請問你是哪位？」

對面傳來了輕微的呼吸聲，在這樣寧靜的空間內，鶴丸彷彿能感受到兩人的氣息合而為一－這感覺太熟悉，不禁讓鶴丸一愣，然而他不再回話，只是捏著電話，用僅存的一絲理智控制著自己的意識，等待著對方下一步動作，然後他聽見了對方的聲音－鶴丸必須把頭埋在膝蓋中間深呼吸才能控制自己不吼出來。

「你在哪裡？」

對面傳來的聲音就貼在耳邊，那是他過去曾經無比熟悉的聲音，在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中或許容易被掩蓋，但鶴丸絕對不會錯認也不會漏聽，因為聲音的主人總是喜歡趴在鶴丸的肩頭細細低語，所以鶴丸不曾也不會錯過他的每一個字句。

「在問問題之前你就沒有別的東西要說？」

「嗯，好久不見？」

現在是要開同學會了是不是？鶴丸在心裡翻了個大白眼，還是捏著電話，對面的人也不急，亦不再說話，只是就這樣等著鶴丸的回應。對方應該也在很安靜的地方，鶴丸從電話裡聽不到一絲雜音，但也許是因為鶴丸的耳朵現在只裝得進他的呼吸。

「現在在做什麼？」「你當初不走，現在就會知道答案。」「那，為什麼不追過來呢？」

為什麼不追過去呢？鶴丸笑了，這人還是一樣自我中心，從國中開始就旁若無人直到出社會都沒有改變，然而鶴丸也清楚，在某一段時間內，這人的自我中心開始會為他留個位子，就在那最靠近心臟的地方；而鶴丸也堂而皇之的享受著那樣的寵，只是鶴丸最終將自己溺了進去，他也以為這樣就會是全部，只是最先甩手離開的卻不是鶴丸。

「是我選擇不追過去，而你選擇離開，這不衝突。」

「也是呢。」

這簡直不能算是一場對話，甚至不知道究竟在談論什麼，鶴丸沒有發現自己正在顫抖，也沒發現模糊的視線是來自氾湧而上的淚花。

他也很想他。

然而堅持著不說出口的原因是什麼，鶴丸覺得那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被留下，不甘心自己愛得那麼深，不甘心對方真的就這樣完全離開了自己的世界，然後鶴丸還困在裡頭找不到出路。

「可是我想你了，鶴丸。」

鶴丸心中那座自以為是的高塔從這一秒開始崩解，他不要道歉，也不要解釋，鶴丸忽然發現，只要知道對方還愛著他、如同鶴丸這幾年義無反顧的執著和煎熬都只為同一件事，那麼鶴丸就可以放下他的不甘心，再次沉溺於對方眼裡的海洋。也許鶴丸替自己設下的原則和界線都不再是原本的形狀，那只是一種等待著未知的無措而聚集的表象，事實上鶴丸從來沒有拒絕過對方，從前不會，現在不會，未來亦是。

「我回來了，鶴丸，不會再走了。」

鶴丸笑了。

其實他何曾離開過，不僅僅是自己心內那一方地，連原本給對方的位子都完好的保留了下來。

「那麼，來見我吧，三日月。」

多年後他第一次呼喚對方的名字，然而就如同過去一樣，光是呼喚就能感受到字句的震動傳達到四肢百骸，只是對方一個回應的眼神就能讓鶴丸興奮得幾乎發狂。

「我也一直很想你。」

鶴丸閉上眼睛，彷彿能在腦海裡描繪出對方垂著眼眸的低笑，透過耳膜傳達到鶴丸心內的頻率撩撥著鶴丸的理智；然後鶴丸重新睜開眼，笑意爬上了他的眼梢。

「我等你，所以快來見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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